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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6章 鶴首銅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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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6章 鶴首銅雕

皇甫震霆在紫極殿旁的水榭午睡醒來, 水榭中很是清涼幽靜。貴妃檀姒坐在窗前,正對著銅鏡描眉,她聽到榻上的動靜, 轉過身來問道:“陛下, 這水榭中如何?還熱嗎?”

“現在十分涼爽,你用了什麽法子?”

“沒什麽特殊的法子, 妾只是讓內侍們將冰鑒放到了地龍中,還有,在旁邊的湖中也投了一些冰。”

皇甫震霆看到檀氏梳了個不常見的同心髻。因孕育過皇子,她比起馨漪閣中的美人,周身自有一番別樣的嫵媚。他朝檀姒伸出手,檀氏伸手給他握著, 問:“陛下可是要進丹藥?”

“丹藥不是只剩最後一粒了嗎?朕感覺還不錯, 這幾日都不進。”

“叔父聽說這丹藥對陛下的龍體好, 昨日晚間又進了一些,交給黃公收著。聽說叔父派檀氏族人到山中去尋那老道,花了許久遍尋不著, 也不知道最後是如何尋到的……”

“你們檀家有心了。”

夏日燥熱, 水榭之中涼爽,皇甫震霆一時沒有離開, 拉著檀姒的手在閣中閑聊,問起二皇子起居, 隨口說到兩千神武衛離京的事情。

檀姒說, 昨日去國公府赴宴, 近日連京中的夫人們都在議論潁州邕江上的爆炸案。

她本是無心說的, 卻引起皇甫震霆的註意,想不到趙執請旨去邕江的事連京中閨閣都知道了, 便又隨口問她:“那宴席上,夫人們都如何說趙執?”

“有夫人說趙大人已年過而立,容貌不俗,卻並未娶妻,也不知道他府中有無納妾,真是奇異。”

皇甫震霆笑她:“這有何奇異?朝中年過三十而未成家生子者不止他一人,禦史臺有個禦史年近半百還未娶妻,你們怎麽不說?鎮守北境的驃騎大將軍謝賡,不是也未娶妻麽?聽說謝老夫人氣得生過幾次病。”

“不是這麽說,陛下。那禦史雖年過半百,但他才貌品級都及不過趙執大人。如今朝中最耀眼的大人物,非趙大人莫屬,愛熱鬧的夫人們自然津津樂道。”

“最耀眼的大人物?”

這“耀眼”二字,像根細小的針尖在皇甫震霆身上紮了一下,說不上哪裏不舒服。自元慶到如今,朝中鮮少有京中婦人口中的“大人物”,就是在尚書令位上多年的錢漱徽也沒有這般引人矚目。

這些本是婦人們聚會閑聊時的無心之語,皇甫震霆卻突然在心中反思,自己給趙執的權柄是不是太大了?

他又問檀姒:“那祖亮呢?祖亮是成國公世子,繼任尚書令,乃是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。”

檀姒一邊給他打扇,一邊搖頭:“妾和國公夫人們都是婦人家,懂得不多。只知道祖亮大人雖是百官之首,但進來京師政令多出自政事堂,而不是尚書臺,也不知道是何緣故?想必是祖亮大人性子淡泊,不像趙執大人那般烈火烹油?”

“婦人之語……”

趙執還在郢州,邕江堰壩被炸的事卻已傳遍京師。有反對津稅司改革的禦史不再客氣,抓住這次爆炸,極力抨擊趙執用人不當,攪擾民生,謀害性命。

其中有一位寫了篇萬言書,歷數津稅司收歸戶部的十大弊端,指責趙執把持權柄,公令出於私門。

令人詫異的事是,尚書令祖亮站在殿上,當場駁斥那篇萬言書。祖亮說,任何政事革新都必有其弊端,自古從無完美無缺的政令,津稅司當務之急是用河網賦稅充實庫帑補充軍費,僅完成這一點,就該繼續執行。

那禦史為祖亮說話,明裏暗裏指出趙執權柄大過祖亮,沒想到卻遭到祖亮一番反駁,神色難堪地站在原地。

公令出於私門這樣的指控不可謂不誅心。

改革津稅司引起的震動還不算完,就在趙執帶著兩千神武衛返回京城的同一天。有一戶人家也一同進了京,到京師衙門前哭訴。

那中年男子在建康府衙門前哭訴,自己被無端罷了津稅令,贍養不起老母,這是要斷他一家活路。撤掉天下津稅令,建議雖是出自趙執,蓋的卻是朝廷的大印。那男子竟有膽量到京師來撒潑,建康令一查,才知道其母曾是先紹元帝的養母。與皇室有這層關系,才敢來哭訴。

這件事首先被祖亮得知,祖亮從尚書臺帶了人前往建康府衙門,將這件事解決了,沒有使之擴大。

趙執連夜奔波,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這件事。當晚,他換過私服,到慶國公府拜訪。

慶國公府在京城建起多年,這還是趙執第一次上門。

他其實沒有別的目的,只是專門來向祖亮致謝。他身處風波,攻訐者有之,觀望者有之,祖亮位高權重,卻肯站出來支持津稅司改革。就憑這一點,趙執也該上門致謝。

元慶末年那一次出使北灤,兩人曾發生過齟齬,這些年同在朝中雖未再次交惡,但來往並不多。

趙執從元驥那裏得知這些天發生的事,他並沒有多在意那些無端的攻訐,對祖亮的話卻十分觸動。

他在國公府的堂上向祖亮深揖:“多謝祖相,為津稅司,為在下的一番仗義執言,趙執銘記在心。”

“外界都說,你這個尚書左丞明明只是副相,權柄卻大過了我這個尚書令,近來政令皆出自政事堂,尚書臺倒形同虛設了,這些話想必你也聽了不少,卻還上門拜訪,趙大人,你真不在意嗎?”

趙執擡起頭來:“不身在其中之人,只能看到表象,何必較真?朝堂事務繁瑣,若是什麽話都在意,便沒有精力放在最重要的事上了。”

祖亮看他的神情,並無異樣,顯然心中卻如他所說並不介懷。

“其實我也並非為你說話……”

祖亮看向窗外沈沈的天色,趙執靜靜站著,等著他的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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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津稅司收歸戶部,確是牽扯太多,甚至傷筋動骨。但是,此事,不得不做,我身為尚書令,不能如群臣那般短視。”

“北境尚未收回,梁州卻又遭入寇,外敵虎視眈眈,內亂不斷,大晛朝政已是風雨飄搖了。別看這建康城尚且歌舞升平,這不過是暫時的安寧。朝中需要有人提出質疑,但若是所有人都讚同那萬言書……要不了三五年,不知大晛朝政會變成怎樣,我……就說到這裏。”

“在下無有他意,今日是特來向大人致謝的。”

“我說了這麽多,你不必跟我說這個謝字。津稅司這件事,功過到底如何,假以時日,定能看得清。你的功過也不是朝堂上幾個禦史說了算的。”

他這一番話,趙執能夠聽得出是出自真心。

同朝為官這些年,趙執才發現他並不了解祖亮。祖亮對外是個不善經營的形象,但其才能氣量,並不能單一論之。

————

九月,建康城入了秋,朝政卻仍如油煎火烤般平靜不下來。

津稅司收歸戶部已成定局,但這項變動如一石激起千層浪,引起的風波沒有一年半載不能安息。朝廷內外輿論洶洶,全都指向趙執。

中秋宮宴後不久,群臣突然得到一個重磅消息。

趙執上書辭去尚書左丞一職,退出政事堂,自請外任。宮中不日後給了批覆,令趙執出京,外調西北,任房州刺史。

消息傳出,京師輿論嘩然。不少人認為這是趙執手段太過,遭到反噬。他得罪的各州縣氏族太多,皇帝陛下就是想保他也難保。將他黜為四品刺史以平息眾怒,也不失一個方法。

————

青溪趙宅,處在輿論中心的趙執卻十分平靜,看起來並無多少意難平。

他吩咐陳伯只用收拾簡單的行李。輕車簡從,不日出京。

元驥心裏憤慨難平,忍不住追到青溪書房中問:“郎主,難道你就甘心這樣出京,將政事堂這些年所做的事拱手相讓嗎?”

元驥問的是追隨趙執的所有人的疑惑。

趙執放下手中的筆硯,說道:“元驥,我也該去帝京之外看看了。”

元驥楞住。

“帝京的一紙政令,到了天下州縣,到了商鋪酒肆、村野田埂之間,會是什麽樣子,我該親自去看看,才能清楚明白。若總留在政事堂中發號施令,時間太久,那便成了另一種坐井觀天。”

這是他此行從邕江回來有的想法麽?還是從很久之前就有了,元驥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趙執說的話沒有問題,但帝京之中,大概沒有人會這麽想。

“還有,拓跋氏聯合西域諸部進犯,謝賡被耗在北境不能動。如今梁州已幾近淪陷,數萬百姓南逃。梁州之後,便是房州。房州如今已變成前線了,刺史有領兵之權……”

“去那裏守土,是我所願。”

還有一件事,趙執不便跟元驥提起。時隔數月,他收到李秾的來信,信中說她此時正在房州。因此,自請外任房州,也有他的私心……

他現在只希望李秾別離開那裏,能在城中停留多時才好。

————

張功張武幫李秾送信回來,李秾立即給兩人派了另一件重要的事。

李秾要兩人帶足幹糧,前往西域天山一帶,將柑柵牧場的馬隊和他們所買的馬種一起尋回房州。騮翁帶領的馬隊離開太久,定是受亂兵所阻,無法回來。就是能幸運趕到原地,馬場也已經夷為平地了。

張功和張武兄弟十分為難,他們不怕艱險,只是他兩人從趙執那裏接到的任務是留在李秾身邊,現在李秾卻要派他們離開房州。

為難歸為難,兄弟兩人最後只能聽李秾的。李秾雖然不是握有權柄的朝中大人,但她說話讓人不得不信服。

還在梁州西邊和西域諸部苦苦對抗的梁州軍派人向南求援,房州向北送了千石糧食。錦狐莊中從各地買回的傷藥,和翟九淵商議後,李秾只留了一些備用,其餘的都隨那一千石糧食送到梁州前線去了。戰時,治傷止血的藥粉是軍中的剛需,跟軍糧一樣重要。

梁州西邊沒有守軍,骕化城被搶掠一空後,膽大的胡人隊伍真的翻過幾重山嶺,來到房州城門前。原以為房州城中也可以大肆搶掠,他們沒想到的是,房州城守衛十分嚴密。胡人強闖了幾次,都被打得逃竄而退。

守軍在城墻上禦敵時,城中民眾十分驚慌,尤其是從北逃來的百姓,恨不得在城中掘地躲藏。雖然胡人被打退,但在普通百姓心裏,那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,總籠罩在城頭上空。

翟九淵特意和杜徵、李秾李商議,既然如今房州城也有危險,要不要將莊店重新搬走,再往南邊去。

杜徵沒有表態,翟九淵和李秾卻都覺得,不必再往南去了。房州城若是守不住,胡人鐵蹄所至,整個西境沒有哪裏是安全的。還不如就呆在城中,和守軍共進退。

杜徵看到李秾向翟九淵說:“還沒有到撤退的時候,房州城居高臨下,城池堅固。若能軍民一體,胡人必不能犯。”

盡管只是幫忙在莊中打理生意,算是半個掌櫃,但非要說的話,李秾其實只是個民間女子,杜徵不知為何卻覺得,這樣豪裝之語出自她的口中,絲毫不令人意外。

杜徵一生見多識廣,如李秾這般的女子,他一輩子也沒遇到過幾人。

李秾身上有一種從困苦中歷練而來的不卑不亢,她天資聰穎,卻並不虛浮。她說房州城能守,杜徵從她將身邊兩個武人高手派出去尋找馬隊時就看到,李秾是會將她說的話做到實處的人。

短短數月之間,李秾帶著莊裏的馬夫在房州城南的山野間開墾出一片新的馬場,收集城中百姓從梁州帶來的草籽撒下,不久之後,茂密的馬草已亭亭地長起來。

李秾又和翟九淵商議,一旦戰事向南延綿,那時大晛西境山河破碎,生靈塗炭,那時最缺的就是傷藥。既然如此,錦狐莊何不開辟藥圃,親自栽種傷藥。一旦征得同意,李秾遍訪房州界內醫館、藥鋪,找出適宜在此地栽種的傷藥,再一遍遍帶著夥計們試種,挑選能夠成活的藥株。

杜徵整理簡牘之際,去過一次李秾建起的藥圃。

那天剛剛下過小雨,杜徵看到十幾位夥計正在侍弄藥株幼苗。李秾先是和眾人交談,繼而又坐在籬笆旁,手中捧著一冊什麽認真翻閱。

杜徵走過去,看到李秾正在翻閱的竟是一本《生草藥性備要》,這些天,她的案頭總擺著這類只有醫家才讀的醫典,為了經營起藥圃,她竟能鉆研到這一步。

杜徵和她說笑:“李娘子也準備去做個醫士了?”

“杜掌櫃說笑了,我哪能做醫士。只是有時間就翻一翻前人記載,總歸有所獲益……”

“李秾,你勤奮如斯。只要你想,大概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事。”

李秾低著頭看得出神,根本沒有註意到杜徵神情肅然,目光從她手中的書冊,又望向遠處遙遠的群山。

————

房州城的重陽節,因胡人剛剛來過,沒有多少人登高望遠,但傍晚時,城中還是飄起菊花酒的香氣,馥郁撲鼻。

李秾正在房中拿著算籌整理賬目,杜徵身邊的隨從來敲門說,杜掌櫃請她過去。

李秾趕緊合上賬簿,到了杜徵所居住的閣樓上。這間屋子視野十分好,能從打開的木窗眺望北方的群山。

房間裏陳設已收起,桌上只放著一把琴和一個包袱。

李秾有些吃驚:“杜掌櫃,你近日要離開房州回京城了?”

杜徵點頭:“我是要離開,卻不是回京城。”

杜徵示意李秾將門合上,問道:“李秾,你可知道京城鶴鳴樓的由來?”

“這……”

李秾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,頗有些難為情地笑答:“我從前在帝京時,每每覺得鶴鳴樓經營甚巨,行事卻十分神秘,曾私下派人查過這樓和杜掌櫃的來歷,查來查去,卻又並無異常。這樓果然有些特殊來歷麽?杜掌櫃要是肯說,我今日定要大開眼界了。”

杜徵負手對窗而立,緩緩跟李秾說起。

“鶴鳴樓始建於前朝,由前朝一位棄官從商的前輩建起,那時並無京中秦淮河畔的天下第一樓,鶴鳴樓指的只是一群人。前輩因不滿朝堂黑暗,憤然離去,從商為業。江山易代之際,樓中收納了諸多能人異士。後來,鶴鳴樓產業逐漸擴大,遍布四海,前輩的妻兒在戰亂中逝去,此後再未娶妻。他逝世之前,曾將鶴鳴樓托付給他身邊的四位隨從好友……”

李秾站在杜徵身後,靜靜聽著。她對鶴鳴樓有過諸多猜測,卻根本不會想到,它有這麽一段來歷。

“前輩的四位隨從好友,一位是醫家,是端木青棠的師祖,一位姓翟,是翟九淵的祖父,一位姓杜,是在下的母親,還有一位,世居建康城,日後,你會見到他的後人。”

李秾一時聽得楞住了,低聲喃喃:“原來竟是這樣……”

令容的父親廖彧曾經跟她說,鶴鳴樓中多能人異士,引她前去求醫,原來廖彧沒有說錯。梁州的錦狐莊、馬場是鶴鳴樓的產業之一,李秾卻又一直不太懂翟九淵和杜徵的關系,偶爾會在心中疑惑,想不到……竟是如此。

李秾還在原地回想許多過去的猜測,杜徵懷中掏出一個物事,放在手心:“你看這塊銅雕,像什麽?”

李秾仔細看了看,杜徵手心的銅雕十分古樸,泛起幽幽的光澤。

“像是什麽鳥仰首啄物。”

杜徵一笑,“對了一半,這是一只鶴首。”

“請前輩恕我眼拙,我其實不知道鶴首是什麽樣,鶴類十分珍稀,普通人不能輕易得見,我只是從前遠遠在華林園中見過一次……”

“無妨,你可以拿起細觀。”

李秾不明杜徵的用意,還是從他手心中拿起銅雕。銅雕自鶴身處截斷,冰涼浸骨。

“前輩曾命人用古銅刻出一尊鶴雕,並將之一分為四,分給四位繼任者各持其一。其中持鶴首者,總理樓中事務。元慶七年至今,持鶴首銅雕的人,就是我。”

李秾忍不住輕輕“啊”地一聲,隨後將珍貴的銅雕輕放回杜徵手心裏。

李秾突然想起,昌祐九年春,她拖著病體在南浦書院盤桓時,曾聽那裏來自四方的學子們說起過,傳聞當今大晛第一商會由四家持有,以銅雕為信。那時她聽那些學子們唾沫橫飛地閑聊,只當是民間野談,沒想到那傳聞說的竟跟杜徵說的一模一樣……

“李秾,我已作了決定,今日,將這鶴首銅雕傳給你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李秾被杜徵的話所驚,一時不知作何反應。

“前輩,前輩為何突然作此決定?我……”

“李秾,我們相識,已有許多年了……你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?”

李秾早已想不起來了。

“是在紹元四年,天竺王室來到京中賀聖壽,皇後娘娘急需蜀錦千匹作為國禮。你替謝府來我樓中交易,以幫我輸送祿倉二千餘匹鮫綃前往北地作為交換,買走我樓中的八百匹蜀錦,助謝將軍和皇後解了急……那時到現在,是有許多年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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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這個人生來無趣,自小就只愛曲樂,別的一無所長。母親逝去之後,也未娶妻生子,但有樓中的友人為伴,日日登臺撫琴,一生到此也並不孤苦。李秾,識你多年,我自認不會看錯人。你已入樓中數年,我平生所識的人中,無有堅毅勤奮、蕙質丹心如你者。這鶴首銅雕,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適合……”

李秾十分不解:“前輩,那你為何要讓出它?現在不是好好的麽?”

“我已年過六旬,老邁之人,在軍中無用,留在房州也無用,不如辭去。你在莊中每日操勞,事事還要來請示我和九淵,此時將這銅雕給你正好,你比我更適合主理鶴鳴樓。”

“前輩為何不回京城?”

杜徵一聲微嘆,“李秾,我的琴裂啦……”

“將這牌子交給你,我想去雲游,不知能不能尋到樹材,重新做把新的琴……也許是不能的。”

琴裂了?

李秾走到桌案旁細看,橫放其上的蕉尾琴並不見裂口。

“這琴……”

杜徵將木窗打開,看向外間白雲悠游。他在案前坐下,“崢”地一聲,手指在弦上撥動音節,李秾聽出來了,這是在鶴鳴樓中聽過的曲子。

杜徵彈到一半,猛然只聽到“嘣”的一聲,蕉尾琴從中間裂開,碎成了插著弦的木塊,琴弦散亂了一地。

原來那日難逃途中,焦尾琴被胡人用刀背擊中,並非沒有裂口,只是裂在裏面。

杜徵說:“鳴琴見了刀兵,如何還能幸存?”

琴聲響起,李秾好似看到無數過往從眼前走去。

琴裂之後,突然靜寂下來,她正神思天外間,杜徵已捉過她的手腕,將那鶴首銅雕扣在她的手心裏。

“李秾,此後,天下第一樓,由你掌理。你就是天下第一女掌櫃。”

窗外流雲飛散,杜徵的須發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全白了。

李秾在他渾濁的眼裏看到了不知何處而來的悲憫,還有不容分辨的信任。她再也說不出話,隨著杜徵的掌心,將那鶴首緊緊握在了手裏。

重陽節後,杜徵從房州城中離去。

隨鶴首交付給李秾的,還有兩箱厚重的賬簿、名冊,鶴鳴樓散在四境的二百二十四處坊閣店鋪,三百餘名各地掌櫃,萬餘冊青編典籍,還有一一記載在名冊中的夥計,她來不及細看共有多少。

杜徵還留下一句話,“若是樓中突遇變故,只須取得其餘三位同意,將四塊銅雕合在一起,便可作出任何決定,四境樓中之人無不遵從。”

————

趙執將陳伯留在了京城,陳伯已年邁不能遠行,趙執只帶著靳三還有事十來位隨從,前往房州。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涼風漸起,秋意已濃。

一行人騎著快馬,穿過房州城外大片橙黃的原野。

原房州刺史已調任京城,等在城門處迎接他的是城中的長史。

趙執並不先去府衙,而是登上城頭,查看房州地勢城防。

本州長史姓蔡,是位穩健的中年人。他是土生土長的房州人,已在城中做了十幾年副職。他將所有交給新任長官過目的圖籍、賬簿和名冊都拿到城頭上,先呈給趙執看。

趙執曾是主理政事堂的二品大員,來到房州,他接待之處不敢有絲毫怠慢。不過,這位新任的長官卻跟蔡長史想象中的不太一樣。趙執在城墻上巡視許久,又細細地看過所有圖冊,一一過問他本州的情況。言談之間並無驕矜之色,也總不疲累,神采奕奕,說話皆切中要害,並不像養尊處優的貴人……

蔡長史陪著趙執走下城墻,在城中閑走。一一將本州地理風物向他匯報。

說話間,談及現在城中現狀。蔡長史說起,城中百姓雜糅,多有來自梁州避難者,因此風俗各異。城中商鋪富戶,皆自願出資在向過路百姓施粥。其中有一家以皮毛生意起家的錦狐莊,還向受傷百姓無償提供藥材。蔡長史說著說著,便談開了。錦狐莊中主事的是位女掌櫃,和軍中軍師熟識。聽說她在房州境內建起了馬場和藥圃……

趙執一邊聽著他說話,一邊自覺地挑起了眉毛……建起馬場?他口中的這位女掌櫃,怎麽那麽像是……

午後的街市十分熱鬧,蔡長史不知不覺,引著趙執來到錦狐莊的門店前。眾人一擡頭,看到後院閣樓上,有個女子正在那裏忙碌。她手指靈巧,翻開書冊,將其攤在秋後的陽光下。

天光晴好,站在街市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樣子。

她雖然穿著男子的青衫,卻身姿窈窕,眉目如畫。

蔡長史看到趙執的目光被閣樓上的身影吸引,便急忙上前向趙執說道:“那就是……”

街市擁擠,有商販推車路過擠開了眾人,他的話被打斷。

他身邊的人忍不住問道:“那是誰人?”

趙執扶起小販倒塌的推車,笑容浮現在臉上,他還是忍不住接口道:“那是錦狐莊的女掌櫃,是我的妻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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